好好活就是有意义的事。
作者：三伏
来源：最人物@微信公众号
10月29日，王建省上传了一条视频。
他给视频配文：这是一个有含金量的案例，修电不但找到了金子，还查出了盗窃案。
从不断跳闸的热水器出发，找到被孩子塞进插座的铂金项链，最后查到整栋楼的地线被盗。剧情的跌宕起伏比得上精心设计的悬疑片，离奇却也真实。
这条视频登上热门榜单，千万网友被故事的接连反转所震撼，称呼王建省为“电工行业的福尔摩斯”，感谢他“拯救了一栋楼的人”。
回到故事的最初，这并不是一个英雄主义的故事，王建省说：
“别人（其他电工师傅）找到项链后就不会管了，我也考虑过，如果我再追根到底去查地线的话，会很麻烦。我在给自己找不自在。”
01 拯救一栋楼
最初，王建省看到一条求助信息。
“师傅，我把家里插座电拉下来了，总感觉身上麻乎乎的……太吓人了。”
这是一单热水器维修师傅转给王建省的求助。此前，这户人家的热水器一接通电源就会跳闸，家里四处带电，人摸到电器，总有种麻酥酥的触电感。
热水器的维修师傅去过几趟，问题始终没解决，屋主甚至投诉了维修师傅。
王建省到了现场，把屋主迫不得已保持断开的电路连上，电笔一测，烧水壶外壳就自带217伏电压。
“这有点狠啊。”情况确实有些棘手。
没有别的办法，只能逐步排查。
王建省先检查了燃气热水器的漏电情况，发现热水器没有丝毫问题。至于那个一插上热水器就会跳闸的插座，在插上冰箱和微波炉后，这些电器都可以正常工作。
电器和插座功能都正常的话，真相就只有一个：
零线、火线、地线这三根电线之间出现了问题。过往的经验也告诉王建省，或许根源就在人们最容易忽略的地线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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地线，就是负责“接大地”的那根线。简单来讲，电路正常时，地线通常不带电。如果电器漏电，电流也可以通过地线流向大地，从而使电器外壳不带电，来保证使用者的安全。
王建省拿着电笔再次出发，像是拿着检测仪器的医生。
配电箱一打开，原本不该带电的地线带着36伏的电压，电路接通后，电笔显示地线的电压更是高达212伏。
接下来就是一通测漏电的常规操作。他挨个拔掉厨房的电器，然而本应归零的电压数值依然居高不下。最后，他顺藤摸瓜，在屋外找到一个从厨房引出去的插座，上面插着一个插排。
插排里，被塞进了一条铂金项链——项链使火线与地线之间发生短路，导致漏电。
电器带电的故障已经解决，按理说，故事在这里就应该结束了。王建省也说，往常电工师傅们修到这一步，也就提着工具箱离开了。
但王建省心里清楚，如果电路正常的话，项链被塞进插排后，家里的漏电保护装置应该把电路断开。可这家的电器——除了热水器，竟然还都可以继续工作。
出现这个情况，说明主地线存在故障，燃气热水器上那根通向大地的金属燃气管道承担了地线的作用。所以只有在接通燃气热水器时，漏电保护装置才会让家里的电闸跳闸。
“如果那个孩子揪住（项链）不放的话，就直接被电死了。”他忧心忡忡，“我不敢保证这个孩子不再往里放东西，下一次热水器真漏电的话，它或许会往燃气管道里漏电，一旦打个火花，那个更危险。”
他决定继续排查，目标十分明确，就是负责漏电保护的地线。
王建省找到楼道里的电缆井，打开一看，整栋楼的地线都被人为掐断了。也就是说，楼里的每一户家庭，都存在着用电风险。
视频发出后，在网上引起广泛关注。
无数网友在这条视频的评论区大呼惊奇：
“以为热水器是元凶，没想到它是孤胆英雄。”
“完全看不懂，但是完全走不动。”
这次检修过后，屋主小区的物业、供电、安检等部门快速响应，第一时间解决了这栋楼的安全隐患。“我是希望所有的社区都做一次这样的排查整改。”王建省说。
而像“拯救一栋楼”这样的故事，王建省已经习以为常。他在采访中表示，上传这条视频时，压根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反响。
“这个案例太普通了。”
事实上，在王建省的视频主页，这般惊险又离奇的案例还有很多，我们可以从中一窥他的工作日常。
有的是流出的水带着电。
视频里，他拿着电笔一通检测，经过的电器通通带着电，不出所料，又是地线出现问题。
王建省给电路接了地线，换了漏电保护器，问题解决。
有的是脚下的地带电。
一位电工同行在某次检修时，发现在测量原本不应带电的零线和大地时，电笔显示屏上始终显示数字。
同行还以为是电笔有质量问题，来向王建省求助。
王建省去到现场后才发现，原来是门窗的安装师傅在打螺丝时，把火线的电缆皮钉穿了，造成火线漏电。“当时安装（门窗）的师傅没事吧。”他赶忙问。
就像一个写满疑难杂症的病历本，在王建省的视频里，人类与电的关系被体现得淋漓尽致。
有人洗澡时被电得嗷嗷叫；有人明明没用电，家里的电表数字也在跑动；有工厂的电压莫名上涨；有学校的报警器无端作响；还有人急匆匆修着家中电路，结果发现自己在用邻居的电……
人类掌控着电荷的流动，电也关系着社会的运转。
曾有人在评论区指出，视频里的案例其实很基础，“看似神奇，其实也太简单了”。
但现实是，没有哪个电工师傅面对的是“开卷考试”。每次到达现场，摊在王建省眼前的，只是一条出现故障的线路与一位等待解决问题的客户。
“它虽然只是三根线，火线，零线，地线，看上去很简单，可它出问题所呈现出来的现象是让你搞不懂的。”王建省说，“很头疼，很费解，我很多时候到现场都是蒙的状态。”
“我是个最普通的电工。”采访中，他频频提及这句话。
电力维修涉及的专业知识太广，包括网络通信、自动化、编程等领域。所以，王建省不仅上传那些抽丝剥茧般破解难题的案例，还会发布自己解决不了的难题，希望得到网友的帮助。
他在这些视频里对着修不了的物件调侃：“这事得请我师傅来看看。”
再打开评论区，很多“老师傅”在这里聚集。有人科普机器工作原理，有人分析故障原因，更多的人会分享自己的检修经验。
有网友在他的评论区留言：全网一半电工都在这儿了。
不止是电工同行，王建省介绍，自己还曾接到自称国家电网工程师的人打来的电话。工程师通常研究的是高压甚至超高压电，王建省面临的是低压故障。“我面临的这些（故障现象）对他们来说很新颖。”王建省和对方交流故障原理，知识与身份的隔膜在这些时刻消失不见。
“越干越觉得自己知识面窄了，不够用。”王建省说。
收集完大家的建议后，王建省会跟进维修。有时，围绕一个故障，他会连续发布五六个视频，一遍遍试错，直到检修成功。
“我不能让这个问题烂在那里，我要让更多人看到，如果下次遇到这样的现象，该怎么去做。”
聊起这次走红前后的故事，王建省没有多谈，反而顺着他的视频内容说了许久。
他提到，有技校老师关注了他，用他的视频当作案例教学。更多普通网友则从他的视频中了解了家庭电器的使用功率和状态，知道了什么情况下要警惕漏电。“在安全用电方面，我觉得我起到了一点作用，这个是我比较看重的。”对此，他感到很欣慰。
目前，王建省一共发布了778条视频。这些或长或短的视频中，有着千奇百怪的用电故障，聊着生活必要的用电常识，也藏着一个中年男人的落寞与坚持。
02 “自卑”的电工
在那次“有含金量”的检修工作结束后，王建省拨通了物业的电话。
他坐在工具箱上，镜头里只露出一双绝缘鞋。
“虽然找到了故障原因，但心里边还是高兴不起来。而我做这些，算不算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呢？”
他排除掉一次致命的风险，却洞察到了人心的险恶。
面对危险又神秘的电流，他愈发觉得自己能做到的事远远不够。
他在这条视频的最后，配上了《士兵突击》中许三多的名言：
“好好活就是有意义的事。”
他说，他就是许三多这样的人。
1980年出生的王建省，祖籍山东菏泽。“家里很穷，5块钱的学费都要挨家挨户去借。”19岁那年，他来到青岛打工。
青岛城市大、工作多，可机会并没有眷顾这个中专毕业的孩子。
早年间，他做过空调组装工人，也做过服务员。2003年，23岁的他萌生了当电工的想法。那时他在一家生产方便面的工厂里当操作工。
“我们累得像狗一样，他们（电工）在那里很轻松地跟我们聊天，我想我也可以学学干电工。”
做电工，就要考电工证。上班之余，他一遍遍往二手市场跑，找电工技术专业书，便宜的就买下来，贵的就记下书名，攒着到书城一起看。
2004年，靠着自学，他考取了电工证。回头再看，王建省承认那时候的自己很浮躁。
“我稍微懂一点皮毛，我就觉得很厉害了，我就去工地了。”
可一进工地，他就蒙了。
工地上好几个老师傅，他却连电缆都分不清，只能听着别人的指挥，做些拉线布线的基础工作。
王建省回忆当时的自己：“我有一种自卑心理，我怕别人瞧不起，也怕干得不好，被别人骂。”
行业里有句话讲，水电不分家。他跟在各行师傅后面，学着烧电焊、接水管。
“我一定要学这些东西，我知道以后能用得到。”
2007年，他进入一家电缆厂，成为车间跟班电工，负责几十台设备的正常运转。30多个电工录取4个，他是其中一个。
工厂的老师傅们有些排外，刚进入车间，王建省也曾被冷眼相待。王建省试图理解老师傅们对他的视而不见：“别问太多，人家凭什么教你。你也是拿工资的，他们也是拿工资的，你拿的工资又不比他们少。”
只是，若是被短暂的冷脸逼退，势必在车间待不长久，王建省在心里想得长远。
那些日子里，王建省闲来无事就跑去车间，对着设备图纸研究机器的运作原理。在老师傅面前，他卖着乖，姿态摆得低低的。
“基本上我是第一个上班，进去后先把这些师傅的水杯水壶打满，把茶叶都下好。”
老师傅们看他挺有“灵性”，人又积极，自然也愿意在他前来请教时指点几句。
岁月在机床上流转了几个春秋，王建省渐渐成长为技术骨干。
偶然的一次，他听到工友聊天，说找了个师傅维修自家的电器故障。王建省猛然意识到，或许他也可以做这件事。
于是，下了夜班后，他开始接一些零活。
他至今仍记得自己接到的第一单，是个修马桶盖的生意。他骑着摩托车，迎面吹来的风都带着高兴的气息。这单生意让他赚到20块钱，更重要的是，“我迈出第一步了”。
零活生意有了盼头，昼夜不停的工作也让他身体超支。2014年，34岁的他辞掉工厂的工作，在青岛市城阳区开了个小维修店，挑战随之而来。
彼时，王建省在工厂的月薪不过3000元左右。微薄的收入是他出走单干的关键原因，可创业之后，他常常整天都接不到一单活。
那段时间，他只好白天在家等活，晚上就去街边卖烤鱿鱼。“当你饭都吃不起的时候，赚钱的欲望是最强烈的。”王建省回忆道。
他求着同行们给自己介绍生意。“有的挣钱不多他们不想干的，或者修不了的，都会让我去干。”干完活之后，他再给介绍人30%左右的提成。
生活的压力让他难以喘息，也让他迅速成长。“大老远跑过去，如果修不了，就没有收入，得想方设法地去给人修好。用手里的仪器，想尽一切办法，把故障找出来。”渐渐地，王建省成为业内小有名气的老师傅。
但业内的名气并没有给他带来更多生意。王建省发现，普通人遇到电路问题，往往习惯打开生活服务类应用，在水平参差不齐的电工中随机联系一位。
他越发意识到，他需要把自己“推销”出去。
03 生意和意义
指针万用表调到“X10K”档位，两个指针分别对应电器的火线、地线与零线。两两一组，如果表针出现变化，就证明有漏电。
这是指针万用表测试漏电的方法。王建省说，正儿八经的工具书里没写这种用法，厂家在生产时甚至都没意识到万用表还能这样用。
像这样的“绝招”，王建省在十几年的电工工作中，还摸索出很多。
“我年纪越来越大，如果能有个平台，让我把这些经验都分享出去，让更多的人能学到，我觉得也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。”
这个想法产生在2018年，彼时王建省也没有想到，一年之后，他真的做到了。
2019年底，王建省无意中在抖音看到几条科普家用电路的视频，再点开发布者主页，看到对方积累了十多万粉丝。
他对妻子说：“这个我也能做。”还和妻子打趣，说自己能做到20万粉丝。就这样，他注册了“城阳电工电路”的账号，开始更新视频。
科普视频做了几条，王建省觉得没什么意思。
“我如果面对面跟你讲（这些技巧），你永远理解不了，就跟纸上谈兵似的。”他想到一个创意：不妨把经历的实例拍下来，就像探案解谜一般，用实际操作让大家看到这种现象是如何发生，如何被解决的。
回头去看，这次转变让他大获成功。
实例分享类的视频让他获得前所未有的关注度。
第一年，他的账号粉丝突破100万，如今更是达到663万。
互联网让王建省如愿接到了更多工作。接受采访当天，王建省接了5单生意，因为精力不够，还推了好几单。
此外，还给他带来了预期之外的收入。
王建省发现，很多人会在留言区询问如何购买视频中的维修工具，还有人会用视频图片去其他平台识图购买。
后来，有厂家找王建省做广告，他突然意识到：为什么不可以自己来带货呢？
他开通商品橱窗，挑选了些常用的电力维修工具，原则之一就是必须自己用过，且觉得好用。他还与厂家约定好，凡是从他橱窗下的订单，在售后响应等服务上必须提升一个等级。橱窗的商品名称里写着“城阳电工专属”，这是王建省与厂家心照不宣的暗号。
此外，维修工具类商品有一定的使用门槛。王建省还注意到，选择退款的买家往往是因为不会使用，因质量问题退款的倒没有几个。
他就开始在视频中更新这些产品的详细使用方法，甚至还给万用表的厂家录制了视频版的使用教程，无论在哪个渠道购买这个产品，都可以借助这个教程学习。
“要让大家会用，会解决实际的问题，这是我必须做到的。不然的话，他买个工具干啥，跟烧火棍没区别。”
或许，在很多人的固有观念中，电笔、万用表这种低消耗型的商品，市场不会太大。但在王建省的抖音橱窗中，所有工具的总销量达到惊人的81万件，而退货率在10%以内。
而聊到商品如此受欢迎的秘诀，王建省想了想，或许只有“实用”两字可以解释。
王建省还提到，曾经有一个数字万用表商家找他带货。
那款电表看上去精致小巧，价格颇为昂贵，他所获得的佣金自然也会高很多。但王建省还是拒绝了。他知道，那款产品华而不实，功能大多靠吹嘘营销。
“我问厂家有没有某个功能，厂家说有。我说你不用给我讲，我懂这个东西，根本没有那个功能。”
闲暇时间，王建省也会开直播，频率并不高，主要精力还是放在本职工作和内容创作上。直播间里，他回答网友有关用电安全的疑问，不厌其烦地演示工具的使用方法。
他始终没有放弃现场检修的工作，而在电商的额外收入，也让他在实操工作时更加舒展。
他的收费比大多数同行的价格要低，很多时候，他自费跑到客户家里，如果修不好就分文不要。
“我不图这个活能挣多少钱，我用这个案例来帮助其他人，另外我卖点东西，再有点收入，这样就补回来了。”
贫穷的过往依旧影响着王建省的人生。他习惯了定期存钱，为了省钱，家里装修时的门板、橱柜都是自己买来木材亲手做的，更不用提水电的走线布置。
省吃俭用的生活与低廉的收费价格看似产生冲突，当被问到这个矛盾时，王建省只说：
“既然名字里带着城阳两个字，就不能给青岛城阳抹黑。我也想让大家看到城阳，能想起有个姓王的家伙修电的技术很好，卖的货也挺好。”
04 同行者众
在他的很多视频中，王建省都重复过相同的话。
“找了好几个电工师傅都没修好，最后找到我……”
有人指责他，说他不应该接这个活。他们猜是客户不仁义，与原来的电工发生纠纷，甚至还有人说他这么快就解决问题，不利于同行抬价。
看到这样的言论，王建省有些介意。他不认为自己做错了，就算这个客户做过错事，难道他就该放任电路隐患不管吗？
“医生去救人，他会问这个病人以前偷没偷过东西吗？”
“我也是一样，我去了以后不打听。这个地方有隐患，我就要给排除。我不管上一个电工怎么处理的，我要给你处理了。”
他鼓励电工同行拍摄视频，把自己的真本事亮出来。在赚取额外收入之外，也可以把自己打造成一块招牌。
“这里能直观地看到你的技术怎么样、水平怎么样，还可以互相交流。”
在王建省看来，同行不该是冤家，对他人的诋毁与排挤注定走不长远，取长补短才有进步。
“我不止一次地提倡全国电工，无论有活干没活干，都尝试做宣传，把自己宣传出去，让大家找到你。”
王建省数次强调自己的普通。
他说，他身上毫无励志的属性，电工也只是一个“底层职业”。他的认知带着自卑的底色，哪怕已经有无数人为他的视频内容折服。
今年5月份，一个孩子来店里找他，说是他的小粉丝。
这个不满6岁的孩子，每天都在看王建省的视频。小小的他不仅能分析出电路故障原因，甚至还会自己做配电箱。
王建省十分激动。他在库房和客厅之间来来回回，跟这位小粉丝分享自己的“秘密武器”：安全帽、钳表、整流桥、绝缘鞋……
“你喜欢什么都可以拿回去。”他对这个小粉丝说。
有网友在评论区留言：
老师问：你的偶像是谁？
小孩回答：是城阳电工！
老师问：你的理想是什么？
小孩回答：做一个电工！
王建省认真地回：“他可以不当一个电工，但他要懂电。他可以成为一个电力工程师。”
夜幕降临时，屋内已经昏暗，电灯开关被按下，电流流经线路，房间灯光亮起。抬眼看去，窗外霓虹闪烁，依稀听到音响里传出的歌曲，和此起彼伏的汽车鸣笛。
电给人类带来了光明和便捷。它来自百年前颠覆性的技术革命，也来自每个平凡电工师傅的双手。
